头条诗人

《芳草》头条诗人 | 臧棣:圣物简史

时间:2022-04-15   作者:臧棣   阅读:14098  
内容摘要:>臧棣,一九六四年四月生在北京。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。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。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。出版诗集有《燕园纪事》《宇宙是扁的》《小挽歌丛书》《骑手和豆浆》《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》《沸腾协会》《情感教育入门》等。“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”“中国十大新锐诗歌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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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臧棣,一九六四年四月生在北京。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。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。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。出版诗集有《燕园纪事》《宇宙是扁的》《小挽歌丛书》《骑手和豆浆》《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》《沸腾协会》《情感教育入门》等。“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”“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”。二〇一七年十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。


圣物简史(十首)

臧 棣


流沙简史


存在的时间已足够久远,

但它并未见过真正的岩石;

它接近真相的方式,

也和已知的所有事物都不同,

无论怎么揉,它的眼里都只有沙子。


它看不见别的东西。

更何况,金色的沙子是完美的,

远远胜过没骑过骆驼的人

对死亡之海的想象。

它是盲目的,但每一粒沙都是敏锐的。


它的眼皮确实被倒毙的骆驼重重地砸过,

但那样的疼痛几乎不值一提;

落日浑圆的时刻,世界的安静

暴露在它优美的曲线中;

它的孤独是一笔隐蔽的财富。


因为风的立场太难捉摸,

它的本性脱胎于它的任性;

而它热爱的自由的方式也很独特,

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——

没什么坚固的东西能建立在它上面。


经历过无数次尘暴的洗礼,

它不需要听你的赞美;除非你离开后的

某一天,突然能醒悟到,

任何赞美都不如双膝跪下时

你留在它上面的,那一对碗状的小坑。



洋葱疗法简史


那飘忽的小灵魂,时常跳出我

——王敖


很瓷实,特别是

拿它和你发热的头脑中

更光滑圆润的球状组织

作对比的时候;手感好不好

取决于蹲苗之日你究竟对世界做过

什么好事。天气恶劣的话,

你会用空纸箱在它周围

树起一道越冬的心理防线吗。

凭着叶肉独特,获得某种象征性含义

对它来说,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。

天生就蜡质多汁,所有的美味

围绕它切碎的小薄片,形成了

一个顽强的基础,但荣耀归于

地理大发现。殖民时代不起眼的附属品,

渐渐的,它超越了怀旧的动机,

用发达的弦状须根,回报岭南

垂直的阳光,令作为果实的鳞茎硕大到

犹如祭台上深色的动物睾丸。

转入思想的游戏时,它也很少失手——

一层层表皮剥下,它的重量

越来越轻,直到最后,它曾有过的心

完全被空气取代;惊悚的结果,

一个空心仿佛呼之欲出。

除非你曾承认人的浅薄

曾出卖过世界的失望,你还真就

有点对不起它那辛辣的回味

正将加速后的更干净的血

涌入灵魂的心跳。



天物之歌,或红梨简史,赠友


……听从良知的召唤,成为你自己。

——尼采


反差这么大,如果冥想

不是出于孤独的觉悟,

从糙硬的果肉,一个人很难反推出

那些沾着雨露的嫩白的小花

曾是它们的前身。而你的命运

难道仅限于你是一个人?


别的辨认都太麻烦,太依赖运气,

即使狂风吹断树枝的同时

骤雨已将你认出,它们也不见得

就能判断:你是如何有别于

其他的收获者的?除非你有绝活,

能像这些沙梨一样,给自由落体套上

一层紧身的红袍,并用自身的粉碎

将死亡或结局区分得像一次清算。

否则,它们只会盲目于

它们有可能不曾错过世界的真理。

它们经历过最甜美的成熟,

一直保持着得体的悬空感;


喜悦之后,带着鸟类的啄痕,

它们会腐烂,会坠落,或因我们

靠得太近,太浪费,而变成味道刺鼻的

垃圾。而它们的风味很少会出错,

正如它们在你的牙齿上尝试过

一件事情,你必须成为你自己。


此外,要送给你的东西很多,

全都经过了分类;却没有一样是遗物;

如此,它们不在乎你的完美是否逼真,

不在乎世界的缺陷还能否弥补;

它们在乎的是,你是否没看错——

每一次,它们都是理由充分的礼物。



常春藤简史


风暴的对立面,狗的鼻子

渐渐变绿时,你也许会猜到

净化的力量不一定

都和滔天的洪水有关;

嗅觉是否灵敏,也很关键;


如此,在缓解的视觉疲劳中,

它深绿的睡眠宣言

才会因你的深呼吸而成为

生命的语言。是的,你没有看错,

它的叶子正是它的语言,因朴素而顽强。


这一点与我们不同,但并不妨碍

灵魂的借鉴。没错,趴在你肩膀上的云

有可能是绿色的,甚至像龙的鳞片;

所以你有必要确认:那深刻的

责任是否经得起身体的依偎。


不起眼,但它的每一次呼吸

都服务于你周围有太多的漂浮物

以及它们的象征性需要过滤;

所以烈日当空,体现在它身上的,

叶色,也很像提前到来的夜色。


而它的出色还表现在安静的同时,

耐阴的能力仿佛和我们的

世界经常被黑白颠倒有关;

但它并未放弃祈祷,它的喜光性

至少有一半曾用于同情人性很复杂。



青蒿丛书


一片草叶的奉献,不亚于星辰的运行

——瓦尔特•惠特曼


像是和灵魂的颜色

有过比已知的秘密更详细的

分工,即便是清明过后,

它们也能经得起自身的外形考验——


水灵到纤细的影子里全是

碧绿的命脉;轻轻一掐

嫩嫩的叶尖便会把隐藏在原野深处的

美食,召唤到你的指缝间。


大多数时候,口味的确会因人而异,

但在这些菊科植物身上,绝对的清香

从来就没被地方性迷惑过;

将它们剁碎捣烂后,你可以保留


个人的意见,但必须接受

更可靠的记忆之血

就它们提供的现实的证据而言

是青绿色的,比最纯粹的颜色还深浓;


混入重击之下粘稠的糯米后,

稍一揉搓,就比定心丸的效果还要好。

风味不风味,是一回事;

你的气血里渗入过多少植物的神话,


肯定不是什么小事。当然,微妙的前提

也还是要保留一点的;就好像

以口感为溯源点的话,这一切有赖于

你应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好人。



带刺的纪念,或葎草简史


只有在平原的尽头

才会呈现这样的势头,雨后的大地

就像一张飞累了的深色绿毯;

布谷鸟的高音喇叭

过滤着空气中无名的怨恨;


概率很小,但一只金蝉

的确把刚刚脱褪的壳

像接头暗号似地,留在了

五爪龙的掌状叶上。

不仅如此,那些球果状花序


也像是要挑战你的灵视

能否经得起一场没有其他人证的实战;

而有一种自信仿佛源自

它们的味道在内行人看来

也不输顶级的啤酒花。


高潮到来时,可能性

为避免过于抽象,派一只大黑熊

在你的身体里蹲下

像跳黑灯舞;如果外形上没破绽,

你打算给今天的变形记


打多少分呢?瞧瞧它们的做派吧;

纤细的藤茎和可爱的叶柄上

布满了倒钩刺,绵密到

你有点怀疑你是不是

已对这个世界放松了原始的警惕。



比雨声更雨音简史


世界一定露出了什么

在别的气氛里不可能显形的

东西,它们听上去

才会这么经得起放大,

并吸引你,走出无形的洞穴,

穿越存在的恍惚,

来到生命的新边界:

那里,雨声大得就像一把闪亮的锁,

但你尤其不需要什么金钥匙;

只要再向前跨出一步,

你就能混入蹦蹦跳跳的雨珠

对各种各样的柱形事物的问候;

是的,你确实没记错,

在你身上,最重要的骨头是直的,

且经常垂直于朦胧的地平线——

这隐秘的落差,一直被忽略,

却能让来那些来自天上的水

回忆起它们的起源,

并在人的孤独中敲打出新的共鸣。



金丝燕简史


每一次,只有新筑的巢

才配得上爱的气味,

才能赢得身体的信任。

对我们来说,或可避免的苦涩的劳作,

对它们来说,只意味着

越投入,欢快就越源泉。

每一种灵活,能让精灵们

躲在暗处嫉妒得要死的,

无不源于肢体的特技;

而一旦明说,最先受不了的,

就是,美会让美观更分裂。

而按比例,风景的主体

如果已固定为僻静的苇塘,

这些像蝙蝠一样精通

黑暗中的定位法的飞鸟

就绝不仅仅只是适合点缀

本能的冲动中,美,

绝不盲目于主观很角度。

此外,可爱的小动作里

不乏耐心很格外;比如挑选之后,

将羽绒或枯枝混入唾液,

世界的客观性就会渐渐呈现在

神秘的辛劳之中;不偷懒,

热爱才构成一种可能。

即使前面用过的巢,无需翻新,

也能使用;这些飞过了长江的

金丝燕仍会耗费大量心血

去修筑一个新的小窝:就好像

那往返的次数中,仿佛有一张弓

在自由的空气中射穿了

历史的谎言和时间的无意义。



黑水鸡简史


关键是你的目光,而不是你的所见。

——安德烈•纪德


平静得就像绿绸子,

如果这感觉不能用来辨认

夏日的阴影,只说明朝这边

吹拂的时候,风,还不够隐喻;


挺水性的另一面,会弯腰的芦苇

在我们中间悄悄指认

它们的同类;就好像改造自我

和改变自我,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

回到栖息地,自然的安慰

仿佛和一个人出过多大的力有关。

自从成为关注的对象后,

存在之谜便常常从我们身上


向这些鹤形目涉禽的隐身之处转移;

一开始,你还有点怀疑,是不是方向

被它们害羞的天性弄反了;

毕竟,只能听到它们的叫声


却看不到它们的真身,对我们这些遇事

已习惯于拍胸脯的人来说,

太像一种惩罚。其实呢,这样的安排

不过是,好过仁慈少于困惑。



戴胜简史,赠友


……一个答案,它就是存在之恶

——伊曼努尔•列维纳斯


如果生存只是用细长的尖嘴

啄食地上的蝼蛄或金龟子,

它身上醒目的羽翼之美,

就不仅显得过分,而且近乎

一种可耻的炫耀;

尤其是,它头顶上华丽的

羽状凤冠,怎么看都像是

特意针对着在目击过

它欢快的飞翔之后

我们还要不要反思我们

是如何反思我们的道德的:

毕竟,以麻雀为参照的话,

它身上的美至少有一多半

不是用来解决生存的艰辛的;

更何况,对它身上浓烈的异臭

有了特别的了解之后,

美,和形体的魅力脱不掉干系的,

更像是一种有毒的诱饵,

令世界充满了危险,且很可能,

时刻都在出卖它的主体性;

所以,时间的精神性哪怕会

稍稍分裂一点,也不可怕;

最大的矛盾在于我们很少意识到

我们其实更过分,从不愿承认,

美,是一种特别的恩宠:

包含了美的危险,却也可用于

危险地解决莎士比亚的问题。


(“头条诗人”总第365期,内容选自《芳草》2020年第5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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