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平阳几乎不上网。第一,不喜欢电脑;第二,他喜欢手写时汉字“活过来”的感觉。
他从小喜欢写字,还有抄诗的习惯,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。写字时不可能像书法家不停地临贴,碑上歌功颂德的文字不太有趣。但他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,就抄自己喜欢的文字。《诗经》和《楚辞》,王维和王昌龄的诗,《杜工部全集》……他不知抄了多少遍,抄的时候喜悦,舒服,写字的过程变得非常快乐。
有人将雷平阳坚持用笔写作的习惯理解为一种用情至深、而用笔极为克制的特殊的语言名状仪式。的确,在雷平阳那里,依靠手写这种“仪式”,写作才切实,不打滑,靠得住,才有可能用语言之力挽救垂死中的事物。
中华读书报:听说您早期创作的诗基本烧掉了。
雷平阳:烧掉的好多比较虚飘,类似于空洞的抒情诗。之所以烧掉,还是出于对语言的反思。我对待语言的态度变了,我开始特别喜欢干净纯粹的语言,同时也喜欢诗歌里面有些叙事的成份,以及诗歌里由细节产生的力量。
中华读书报:“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/向南流1公里,东纳通甸河/又南流6公里,西纳德庆河……”2005年7月在海南尖峰岭举行的诗会上,《澜沧江》一诗成了争论的焦点。学者臧棣认为,“在它的固执的罗列里,有一种固执的不同寻常的诗意”。但有人对它的价值表示了怀疑。厦门城市大学中文系教授陈仲义对它的“格式化”特性不以为然。此诗流传到网上后,立即在更大范围内引发了讨论。不少网友认为“这样的诗,还是诗吗?”甚至还有极少数人以“堕落”斥之。您创作的初衷是什么?
雷平阳:2006年,诗人们在海南岛做了一个研讨会,羊城晚报的记者陈桥生参加了,听到诗人的讨论,做了好多整版展开争论。争议也是那时候形成。有些人为了说我的诗歌不好,老是抓住《澜沧江》不放,在网络上贴出来争论,认为这首诗不算诗。我认真读了骂这首诗的文章,很多人真的对现代诗歌的观念不太了解。这首诗本来就是一个材料,属于零度写作。就是把自己的东西过滤掉,让事物本身产生光芒,代替自己说话。《水经注》中这样的体例特别多。有人问,如果让我再写一次《澜沧江》,你还会这么写么?我只会再抄一遍。我开玩笑说这诗歌是试金石,能够试探出你对诗歌的了解到底有多少。
中华读书报:如何看待误读?
雷平阳:有时候,好的诗歌才能让人误读。误读的空间很让人向往。有一种情况很可悲:我们的误读不是建立在美学上,不是所谓诗人建立起来一个个空间被误读。那真的是误读了。
原因很简单。有人说,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,但教材里的很多诗歌是不在现场的。就像我们读了初中、高中、大学教材上的诗歌,不是写作现场上的诗歌,没有把诗歌发展中最好的作品交给学生,好的诗歌总是被课本所遮蔽。
就像我自己,从学校所带的诗歌观念,诗歌一定要写得像徐志摩那样。结果走了很大弯路后才重新认识诗歌,才发现在徐氏之外,在世界上还有无数杰作。不能正常面对诗歌发展的现状,使得大量现代好诗游荡在街道上,不被认真看待。加上大量读者缺乏诗歌训练和教养,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去判断,也使诗歌标准莫衷一是。
中国有句话,判断一件事情,常说“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”,它的模糊性,容易被话语权持有者利用的一面,决定了它只能带来审美混乱,我觉得很可笑。
中华读书报:为什么?
雷平阳:谁是仁者,谁是智者?举个简单的例子,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,你写得再好,只要被有话语权的人评价说写得太烂了,它在当下就可能只会承受烂的命运。可悲的是你还不能说他不懂。
西方也好东方也好,有这么多诗论,都是强调诗歌应该有一个标准的。你说它不好,往往是一句话判了“死刑”。究竟不好在哪里,没有人研究。有些人说这首诗是垃圾,是否对“垃圾”进行分类、分析?很少有人做这样的事情。在这种情况下,优秀的诗歌被遮蔽了,甚至被文学的GDP遮蔽了。
中华读书报:您对诗歌教育现状有怎样的认识?
雷平阳:随着时代的发展,人们也意识到诗歌教育的重要性。但是在一些学校,老师的观念还有待改变,他们还会把一些陈旧的诗歌当成葵花宝典教给学生。民国时代诗歌的历史价值是有的,但是用现在的标准去看,它的幼稚,俗滑,是显而易见的。我们现在喜欢拔高民国时期的文学成就,这是一种世俗心理,不应该植入教育领域。
站在诗歌立场上,作为一种诗歌范本,教育过程中给孩子一种导向,我认为选择进入课本的诗歌,一定要是人类诗歌史上的翘楚,选择怎样的诗歌,不妨听一下诗人的意见,毕竟诗歌史与诗歌精品是两码事。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教育中出来的,早期模仿一些民国时期的诗歌,后来接触到欧美诗歌,还有中国诗歌现场上一些诗人的写作,才发现自己原来対诗歌的认识是有问题的,这时才急急忙忙地转身,把视野放得更宽,来重新面对现场,寻找自己喜欢的诗歌。确实是走了弯路。
中华读书报:您也从事过小说创作,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诗歌?
雷平阳:因为语言的洁癖。写小说,有时候围绕人物塑造、故事推进,采用的语言和诗歌语言的干净度透明度没法比。我特别痛苦,尤其是要拼着老命塑造坏的人物,表达坏的思想,所使用的语言实在没有美感可言——这是对自己的伤害。
中华读书报:语言对您如此重要,那么什么是好的语言?
雷平阳:对诗人来说,语言就是故乡。我自己喜欢的语言,一是真正回归到汉语本意,没有引申意义。二是干净透明,像乡村的空气,文字闪闪发光,活泼泼的。
现在很多人的语言是死掉了的,字本身的意义消失掉了,没有了生命力。就像我诗歌里,我会用有些人会很反对的大词。为什么用?我用的时候,它是不可替代的,是回到其本义上的。另外一种,我喜欢的语言还得跟我发生关系,写出来的时候,就像董桥说的,文字是肉做的,它成为了我的组成部分。文字属于自己的一个部分,而不仅仅是工具,只是看你用它制造陷阱还是打造天堂。
中华读书报:为了保持好的语言,您需要刻意做很多努力吗?
雷平阳:更多的是需要排斥,排斥自己不喜欢的语言,以及语言在生活中形成的歧义。就像你家养了鸽子,就一定排斥雄鹰。
也不要太多刻意,就是平常的书写,我的思维非常简单,首先写作,绝对需要传统的写作方式,然后和生活的土地发生关系。云南到处都是寺庙,每棵树每条江都是神灵,你就生活在它们中间,然后才是跟世界上非常优秀的思想、美学以及很多写作观念交流,有效地从它们中间吸取营养。这三方面结合,你才可以有自己的小小的天地。
中华读书报:您如何看待经典?
雷平阳:我一直对古代诗歌感兴趣。《诗经》类似大合唱,到了《楚辞》,就有了个人精神的探索,唐宋明清的诗歌,以及近代的文学,我都是认真的阅读,有事没事就抄诗。
中国新诗有一百年的历史了,但是我们看见的大量诗歌,仿佛还是西方的翻版。我能不能写出中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诗歌,既有精神出处,又不掉队?这种诗歌肯定是费力不讨好。中国现在很多观念被西方观念绑架了,我的声音非常微弱,像深夜旷野上青蛙的叫鸣。有话语权的人,他们控制了与西方交流的通道。
我深切地感受到,中国的诗歌创作必须和土地发生关系。如果还只是将中国古代传统里的几个意象、几个图案、几个符号抓过来,就把中国古代的传统代替掉,这是一种暴力。
中华读书报:那么,您判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?
雷平阳:好的诗歌是,我本来已经有了一个世界,但是这眼前的诗歌又多给了我一个世界。我写诗也有类似的追求:要重新建一个世界,把高不可攀的世界打碎,要有勇气到每一个角落开辟自己的天空。
中华读书报:好诗很多,但是被读者记住的并不多。
雷平阳:格律诗很容易被记住,这是我们先天带来的对诗歌的认识。现代诗则不然,多数优秀的诗歌,读者必须要跟着诗人去旅行,去思考,去探索,它们不是用来让人倒背如流的,而是要我们端着书本去读的,去辩析的,去一起再生的。被记住的、被朗诵会频频朗诵的诗歌,不见得有多大的诗歌价值。
诗坛也需要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这样的诗歌让百姓记住,让大量的房地产商把它当成广告。但它只是诗歌中的一个元素。朦胧诗里我最喜欢的是顾诚的“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/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”。它是高贵的、优雅的,干净的,没有时代的戾气和粗鄙,它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人喜欢。它在特殊的年代出现,像被清水洗过一次又一次。读这样的诗句,适合一个人在孤灯下阅读。
中华读书报:好多诗人写几首代表作就消失了,得一个什么奖就消失了。职业诗人如何保持饱满持久的创造力?您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吗?
雷平阳:有一次我在江西出差,有一位作家朋友说:“我已经把乡村写完了,找不到可写的了。太痛苦了!”我一把抓住他说:“我带你看乡村!”
我们随便走进一户人家,我说你整天写水井,写浣纱。可你看清楚了,现在的乡村根本不是你写的那样,你写的乡村肯定没有塑料盆,肯定没有洗衣机,肯定没有电视……乡村无数次变过了,你还抱着记忆中的乡村。你从来没好好写过乡村,怎么说写完了?
歌德的诗中有这么一句:你们这一群畜牲,总是向往远方,在荒地上团团打转,却看不见四周有牧草青青。很多人抱着脑袋里旧有的东西,没有到现场,他曾经为之讴歌的乡村,变化那么大,完全可以重建新的文学理想,但又视而不见。这样的一些事情,很能说明问题。我们是跟着时间走,还是被时间遗忘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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