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小时候,最喜欢的就是跟着大人去赶集。
集市在镇上,阴历每逢七有集市,我们叫“逢集”。赶集的人都是镇子周围村子里的人。
去集市上的人,自然分成两种,一种是卖东西的,另一种是买东西的。当然了,如果还要分,就还有一种是去闲逛,什么都不买的。三十年前的农村,好多人是拿着自家地里种的粮食、水果、蔬菜,自家养的猪啊、鸡啊什么的去集市上卖,换几个日常开销用的钱。
周围的村子离镇上有近有远,但决定大家用什么方法去的,绝不是距离的远近,而是家里有什么交通工具。家里有牛马骡子牲口的,就套个车赶着牲口去;有农用三轮车的(俗称“蹦蹦”),就开着“蹦蹦”去;有摩托车自行车的,就骑车去;啥也没的,就走着去。也不算太远,就几里路而已。在路上说不定还能碰到熟人赶车开车能拉一段呢。
卖东西的得早早去,好占个好点儿的位置多卖东西;买东西的和闲逛的,要等到日头老高了,才懒洋洋地出门,呼朋唤友地结伴同去。在去的路上,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梧桐树。两边的地里,是一望无际的庄稼。绿油油的麦苗一大片一大片,桃树、苹果树花开了,粉红色、白色,一簇一簇的,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晚霞,热闹的很,鲜嫩的花蕊好像要滴水。扑鼻而来的,是泥土的芳香。快到镇上的时候,远远地看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,声音由远及近,“嗡嗡嗡”的声音越来越大,感觉就像逐渐在接近一个养蜂场。
镇上其实好像只有一条街道,两旁多是村民的房子。北方农村的房子大多高高的墙,高大的楼门,有钱的人家在楼门上贴着金碧辉煌的瓷砖。唯一显示这里是镇子而不是村子的似乎就是镇人民医院和合作社,卖货的就在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摊卖东西了。摊位的摆放顺序是约定俗成的,从镇子东边口进去,依次是卖锅碗瓢盆五金杂货的,卖布的,卖蔬菜水果的,到了街道的十字路口拐角的地方,有几家卖活禽的,还有卖肉的。在这些摊位中,夹杂着卖火烧、炸油糕、炒凉粉、卖老鼠药的和拔牙的。蔬菜水果都很有季节性,四季里卖的东西都不一样,是要看地里长什么。
用骡子牛马拉货过来的,骡子牛马就拴在路边的树上。牛悠闲地站着或卧着反刍,细细品尝自己的夜宵或者早饭。骡子和马没有get到这个技能,无事可干,焦躁地“呼呼“喘着粗气,前蹄在地上刨来刨去,想打个滚却发现主人栓的缰绳太短了,于是更加的无聊。
中午前后,买家和卖家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,狭窄的街道上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。因为一路过来都是土路,或者是从地里拔了菜背过来,大家的鞋上都有多多少少的土或泥。在街上走前后左右看到的都是别人的脑袋或肩膀,要往任何一个地方挪动都要费好大的劲,要拨开别人的肩膀往前挤。被拨的人连头也不回,继续跟卖家讲价钱或者仍旧抬头或低头走自己的路。
年轻的小姑娘,学着穿着和城里人一样款式的衣服,可是衣服的质量却差的远;小伙子留着郭富城式样的发型,走两步就摇摇头,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。
街道上人头攒动、熙熙攘攘,人声鼎沸,却并没有什么人吆喝,街上都是卖家买家讨价还价和三三两两相跟的人互相说话的声音。赶集买东西是一定要还价的,不还价不仅要承受经济上的损失,而且,卖货的估计心里也要犯嘀咕,这人是从哪里来的?
卖的东西要么摆在车上,卖东西的人娴熟地坐在车辕上;要么把货物从蛇皮袋子倒出来,袋子垫在地上;也有装在箩筐里的;豆子和米一类的东西则是整袋子放在地上,把袋子口打开,像挽袖子一样在袋子口上挽几匝。用高粱秆编的箅子是北方特有的东西,编得精致轻巧且实用;布一匹一匹整齐地码在一起,很有质感的样子。几个妇人围着卖布的摊位,摸摸这匹布,问问价钱,摸摸那批布,问问价钱,在价钱和质量之间反复掂量无法抉择。穿得脏兮兮的老农坐在马扎上,含着旱烟锅子,笑眯眯地抽着烟;旁边老妇人的衣服有些旧,但是很干净,同样是笑眯眯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,似乎并不在意脚下的几样菜好不好卖。卖肉的油光满面,挺着大肚子,看买家指点的部位熟练地割下一块用钩子钩住称斤两。卖肉用的是老式的秤,卖家的秤总是高高的,秤砣眼看就要因为右边太沉,从左边划过来。买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秤杆上的刻度,看是不是和卖家说的一样;再仔细端详秤砣,看是不是换成了小一号的。
还有卖活鸡的。公鸡母鸡都被绑了脚,但公鸡依旧高高昂着脖子,左看看右看看,鲜红的鸡冠摆来摆去,全然没有身陷囹圄的落魄,也没想过被买家看上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。母鸡倒是低调了好多,静静地趴着,头栽到地上,是不是在沉思命运的坎坷。
拔牙的在地上铺了一张原本是白色的但现在是灰色的布,上面画了一个男人的头和巨大的嘴。嘴里标上每个牙齿的位置,布上摆满的应该是人的牙齿,好像给路人暗示这些牙齿都是他的杰作。拔牙的坐在灰布的后面,等待自愿上钩的病人。
大部分人都不吆喝――除了那个卖老鼠药的――从口音听他是个外乡人。那些花花绿绿纸袋里装的东西管不管用不好说,但是吆喝的挺起劲。好像还编成了顺口溜,什么“咬坏你的的确良“、什么”偷吃粮食不干活“之类的俏皮话。他的吆喝吆喝还是有些作用,赶集的人到了他这儿都要看看他卖的老鼠药,但买的并不多。不知道他是带了家眷还是入赘或是仅仅卖货到了这里,也不知道他卖老鼠药的钱能不能养活他和他的家里人。
大家乡里乡亲,似乎大部分都互相认识,或者是知道对方的底细,不停地打招呼。如果带了孩子来,还要给旁边的小孩说这个人是谁,要称呼人家叔叔舅舅姑姑姨姨之类。等那人走远了,往往要给小孩详细说和刚才那个人的渊源――或者是远方亲戚、或者是长辈的朋友同学云云。但对拔牙的介绍却往往不尽如人意,说那个人从来没有学过医,以前就是个养羊的,找他拔牙是要“着祸“(倒霉)哩。
我对其他用的吃的都不感兴趣,我来赶集的目的就是能吃上热乎乎的炸油糕和炒凉粉。油糕炸得金黄,蘸上白糖,一口咬下去,油和糖流满了整个嘴巴,还免不了要从嘴角露出来一点。这时总要深吸一口气,因为吃的心太急,还很烫;凉粉在平板铁锅里翻炒,从白白嫩嫩变成黄白相间,香喷喷的味道直入心脾,可爱的紧。浇上蒜汁,每次三下两下吃了一碗都被勾引得觉得还需要再来一碗。
镇上只有一个商店,我们还叫它合作社。里面无外乎是布匹、五金日杂、学习用品之类,质量似乎要比外面地摊上好一点。里面的服务员完全是“公家人”的派头,衣服穿得整齐干净,脸色像白纸一样毫无表情,并不像要好好服务来购物或闲逛的客人。合作社不远处那家卖羊杂汤的不是公家的人,就因为买卖好,忙得没有时间做表情管理。渐渐地也没有了笑容,说话也生硬的很。不过他家的羊杂汤确实好喝,主顾也管不得服务态度好不好,仍旧端碗时嫌弃肉放的越来越少,仍旧低头“细细簌簌“地喝汤吃肉。
街上的人都在忙,只有几只中华田园犬悠闲自在地在人群中穿梭。狗狗最喜欢在卖肉的摊子旁边混来混去,好像跟卖肉的混熟了,能从案板上掉下一块骨头或肉来给它。狗对赶集的人很友善,从不冒犯人别人,包括小孩子。倒是时刻在提防有人要袭击它,假如有人东西掉到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,狗担心这人是要拿了石头砸它,远远地跑开了。
日头渐渐偏了西,一天的集市就快结束了,赶集的人开始往回走。于是,套车的套车、骑车的骑车、走路的走路,像退潮一样涌出集市。骡子和马好像感觉到要回去吃饭了,走路格外有精神,高高地昂着脖子,摇得脖子上的铃铛“钉钉”响。车上的人也很满意今天买的东西或者没乱花钱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赶车的看到有走路回去的亲戚邻居,只要车上有空,都吆喝一声让坐到车上。走路的也不客气,紧跑几步,车上的人拉一把,坐了上去。
牛拉着车还是很沉默地慢慢走,即使主人在后面吆喝也好像没有听见。摩托车一溜烟超过去了,“蹦蹦“车”突突突“地冒着黑烟超过去了,自行车也超过去了,连骡子和马也都超过去了,可牛还是依旧慢悠悠地走啊走。老牛的身后,是一车说说笑笑的男女老少和一轮金色的圆圆的夕阳。漂浮在天空中的云彩,也被染成了火一样的颜色。余晖洒在田野上,好像给庄稼涂上金色的颜料。村子里炊烟袅袅,月亮慢慢升上来了。
天色渐渐暗下来,人终于走空了,集市上剩下的,只有一些丢弃的菜叶子和来往穿梭的那几条黄狗。偶尔发现卖肉的扔掉的骨头,黄狗们便互相争夺起来。但短暂的几声嘶叫后,便很快分出了胜负,总有一只黄狗失败地夹着尾巴跑开,但不几步就又回头,在暮色中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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